(二十二)
今年的大雪比往年下的更早一些,还未到十二月便提前入冬了。
这个时节的人间,寒风凛冽,夹着萧瑟,冷意刺骨,漫山遍野皆是银装素裹,极为好看。
易枫是树妖,入了冬就格外惧怕寒冷,降温这些天,这小鬼天天裹成小粽子,瞧着憨态可掬,倒是怪可爱的。桃枝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笑出声,少不得要调侃几句。
“小鬼,你这般怕冷,到了冬天不会全秃了吧?”
“快现出原形给我瞧瞧。”
“哟……这就生气了?跟着我的这些年,修为没怎么提升,脾气却见长。”
“不说话啊?啧啧,倒是个爱生闷气的,莫不是随了我?”
面对调侃,易枫总会气的鼓起腮帮,但碍于女人说的又是实话,即便故意为之倒也没法反驳,只好乖乖受气,至多朝她翻一两个白眼,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每到午后,两人似是达成默契一般,站在屋檐下,连着看了好几天的雪。
纷纷扬扬的雪,被风一吹,斜斜地往下落,轻盈的停在桃枝的发上,点缀着淡绯色的发丝。
这半年,桃枝变得安静许多,尤其是一个月前,女人从外面回来,更是沉默寡言,经常坐在屋子里就是好几个时辰。只有外出采药或者接诊时,才会多说几句。
倒是这几日格外反常, 笑声多了,话也多了不少。
易枫隐隐有些担心,却不敢多问。
这段时间,他小心翼翼的守着易非台的秘密,生怕桃枝知道以后会生气。但时间过去越久,他却越发觉得,桃枝或许已经知晓此事,只是他不说,她也懒得拆穿。
自半年前,谢自渊承认自己是易非台之后便不告而别,再也没有出现了。
一想到此人,易枫心内顿时五味杂陈,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随即忍不住叹了口气:“哎……”顿了顿,他仍是觉得心里郁闷遂又叹了口气,当做纾解。
桃枝正倚着红木围栏出神,听到少年接连不断的叹气声,立即抬起一只手弹着少年的脑门,语气懒洋洋地:“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偏要老人家唉声叹气。”
易枫哎了一声,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瞧着还挺安分。
桃枝余光察觉到少年小心翼翼的瞄了她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似是欲言又止,只好开口缓解他的别扭:“小鬼,你还真是心里装不住一点事情诶,错漏百出,真当我一点都没发现吗?”
易枫眼皮一跳,心虚道:“你……你都知道了?”
桃枝若无其事的将发丝别到耳后:“知道什么?知道易非台没死?知道谢自渊就是你的非台大哥?”
易枫惊得啊了一声,将脑袋缩进斗篷里,连忙用手遮挡眼睛:“你果然早就知道了,早知如此就不瞒着你了,我果然藏不住秘密,瞒得这么辛苦结果还是没瞒住。”
听着少年的抱怨,桃枝勾唇浅笑,语气多了几分释然:“有什么好瞒的,反正都过去了。”
易枫迅速伸出脑袋,满脸疑惑:“不对啊,桃枝,你……你都不惊讶吗?“
桃枝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神情恍惚。
对于这个结果,桃枝并没觉得无法接受。
虽然不知司泷为何要这么做,但总归有他的理由吧。
这样说起来,除去这三年,司泷一直用着不同的身份,待在自己身边。
想到这里,桃枝忽然觉得很可惜,可惜司泷历劫归位后,没有这百年间的记忆。
纵然他只是下凡历劫顺手救她,但到底是救了她。
果然,那人还是万年如一日的别扭,既然当初要用枪捅死她,为何又要救她。
其实从银华镜回来之后,桃枝的心境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总是喜欢发呆,心里也好像缺了一小块,空落落的,总是会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耳边继续传来少年的声音:”说实话,当我知晓谢大哥就是非台哥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原来非台哥并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桃枝,非台大哥到底去哪里了啊?他还会回来吗?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
回到从前?
怎么可能呢!
桃枝苦笑,连她自己都恍然未觉:“阿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咱们顾好自己,旁的,不是我们所能干涉的。”
易枫飞快转了转漆黑的眼珠,面色不解:“可是 ……非台大哥不是旁人啊,他虽然没当面跟你告别,但是他给你留了……呃。”话说到一半,易枫意识到什么,立即闭嘴,但却狠狠咬到舌头,痛的倒吸一口气:“嘶……”
桃枝转头看着易枫:“哦?他给我留了什么?”
“没有。”易枫急得摇头,连忙矢口否认。可面对桃枝审视的眼神,以及无声地压迫,他自知瞒不过去,只好妥协。
少年懊恼地哎哟一声,随即低头从口袋里翻出一封信。
信封一角有些泛黄,却并未有太大的褶皱,一看就被他保管的很好。
桃枝接过少年递来的信,却听到他小声碎碎念:“喏,非台大哥让我一年后再给你的,哎,我这嘴巴,不过,他一定是舍不得你啊,不然为何特意给你留了亲笔信?”
易枫想起半年前最后一次见到易非台,虽然那时他的模样还是谢自渊。
彼时,男人将桃枝轻轻抱到床上,替她掖好被子后,盯着她的睡颜,似乎看了很久很久。
易枫记不清多久了,那时男人眼底蓄着视若珍宝的情绪,极尽温柔,那是他从来不曾在易非台身上看到过的情绪。
从前的易非台虽然也经常这样默默注视着桃枝,也会对着她的背影出神,但眼底的情绪从未这般,夹着浓烈的不舍,就好像这次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一般。
而后,男人转身离开内室,俯身立在桌案边,提笔写下了这封信。
桌案前的男人,眉眼清隽,身形挺拔清瘦,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手背上的青筋也随着书写的动作显得十分惹眼。
易枫全程盯着男人,见他神色静默,似是早就想好了内容一般,书写时并未有任何停顿。
听到少年的碎碎念,桃枝迟疑一瞬,随即打开信封取出里边的信笺,而后缓缓展开。
司泷的笔迹还是同万年前一样,行云流水,遒劲有力,其中还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娟秀。
一想到这百年间,他为了不被她发现身份辛苦隐藏笔迹,足足忍了三百年。桃枝便觉得有趣,勾唇莞尔一笑。
信上的内容乍一看不多,但全部展开,细细往下阅读起来,却又并非寥寥几段,而是密密麻麻的字眼,字里行间更是情绪浓烈。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灼华,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细细想来,你已有百年未曾唤我司泷了,虽这百年来,我一直都待在你身旁,但我却不再是司泷。不过这又有什么打紧,能每天看着你同阿枫拌嘴,嬉笑欢闹,这样就很好。我深知早有一天会离开你们,总是极力隐藏情绪,不敢与你们太过亲近,生怕到了离别之日,我们都无法承受。
最初的计划里,我想着我大抵能陪你五百年,一千年,甚至更久,久到我不用去思考流逝的时间,思考离别之日我该为你留下些什么,亦或是,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为此,我深感惶恐,甚至想过,若是能抛开长泽神君的身份,一直陪你安居在此便好了,可我没料到天劫会来的如此之快。若是我能早一点知晓,断然不会以这样的方式仓促的离开你。
幸好,我只用了三年的时间,又重新找到你了。有时我会感叹命运真是奇妙,虽过程坎坷曲折,但结果还尚算美好。譬如三十年前,你因缘际会救下阿枫,往后,换他替我继续陪着你,我也心安。
不知为何,提笔写至结语时,忽然忆起万年前的事情,那时你我尚未化境,为了顺利飞升,我们违抗师命,擅闯凌云渡,最终死里逃生。
没遇见你之前,受伤于我而言不过家常便饭,早就习以为常,唯一的不同也只是受伤的程度而已。凌云渡之行,也并非我初次受重伤,即便昏迷也仍有几分知觉,只是无法睁眼,若是可以,我倒想趁机调侃你一番。
可你一直在哭,你握着我的手哭个不停,眼泪一滴一滴淌在我手上,很烫。那时候,我很想起来抱你,想让你别哭,可我实在无力睁眼。
神生漫长,我不怕什么,只怕你落泪。
这万年来,和你相处的每一段记忆都很美好,逗你生气的时候,看你同旁人拌嘴娇嗔,亦或是陪你酌酒酩酊彻夜不眠,以及,与我一同出证讨伐妖魔,这些日子,都很好。
人间三百年,着实太短,弹指一挥间。每日看着你展露笑颜,我时常觉得失落,但也感到满足。有过愧疚,也有悔意。我也曾反省自己,封印你的所有记忆是否太过狠心。当我看着那些记忆碎片,内心亦是痛苦不堪,想到你终有一日会恢复所有记忆,心里必然不好受,我便又难受了几分。
我竟是这般狠心,既然选择抹去你的记忆,却又无法做到永远消除。我只能小心翼翼的计算时间,或许,等到你恢复记忆时,再看到这封信,痛楚大抵能消减几分吧,比起痛,我更希望能用恨代替。
一如最初,你恨我那般。
罢了,多说无益。这封信若是再写下去,怕是几页纸都不够。
不过,阿枫那小子,虽乖巧懂事,我却仍有些不放心。若是哪日他说漏嘴,早早将这封信交予你手中,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说来惭愧,司泷此生并无憾事,眼下却有了。不能护你现世安稳,不能继续守在你身边,终将成为我的遗憾。
若说起平生夙愿,我只愿卿,无忧无疾,自在快活。
落笔司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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