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桃枝每隔三年都会回长安一趟,去战神山看一眼司泷。
虽然男人化为石像后,元神早就消散,荡然无存,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气息,也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但桃枝还是会提着两坛酒,靠坐在他身旁,有一句没一句的同他说着话,即便男人根本听不见,也无法回应她。
有时,她会待上一整天,有时,她安静喝完酒就离开了。
自从易枫因根骨极佳,机缘巧合下被方寸山菩提祖师看中,破例收他做了徒弟之后,她就一人搬来长安了。
易枫临行前的那个晚上,似乎还是不放心她一人,特意叮嘱她少喝点酒,按时吃饭,以后他会常来看她,让她别太想他,唠叨的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
桃枝听得耳朵疼,佯装生气叫他赶紧滚蛋。
青年盯着她的背影默了半晌,最终叹息一声,收拾好行李,转身欲要离开。
桃枝有些于心不忍,到底还是叫住了他:“等等。”
听到女人的声音,易枫原本晦暗的眸子瞬间亮起,转头望向桃枝。
女人背对着易枫, 盯着挂在墙上的那把四法青云出神,少顷,她将四法青云取下,捧在手心,缓缓走至他面前,将长剑递了过去。
易枫面露不解,视线从上至下,落在闪烁着青紫微光的长剑上:“这是何意?”
桃枝莞尔:“喏,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能送你,这把四法青云就给你了,你带着可以防身。”
易枫静默不语,视线又从四法青云缓缓转移到桃枝身上,平静与她对视。
“这是非台大哥的剑,是他留给你的,我不能收。”
闻言,桃枝浑不在意的笑了笑:“他既已经给了我,那便是我的东西,我就有权利处置它,如今我把它赠予你,有何不妥?”
“你……”易枫刚要开口拒绝,桃枝似是猜到他不会轻易收下这把剑,立即将手中剑扔了过去,动作干脆利落:“我说送你便送你,哪儿那么多废话,这些年,你个子长了,人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的,我可受不了你这样,以后没事别来找我啊。”
长剑随着女人的动作迅速往下落,易枫下意识伸手接住,被迫收了剑。
“听好了,臭小子,能被菩提祖师选中,是你的福气。你好好修炼,早日名扬天下,可别丢我的脸啊,我还等着你……”话说到一半,桃枝眼神一滞,忽然顿住。
回来找我呢,这几个字还未说出口,刚到嘴边就被桃枝咽了回去。
掩上门扉的那一瞬,桃枝清晰听到青年说了一句。
“桃枝,我不在的时候,要照顾好自己。”
桃枝没有回应,转过身背靠着门扉,直到易枫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再也听不见,她才小声哼了哼:“臭小鬼,多管闲事。”眼底却泛起一片酸涩。
后来,桃枝在最热闹的长街盘下一间铺子,开了一间医馆。如此一来,她去战神山的次数就变多了。从最初的三年一次,变成了三个月一次,最后变成三五天一次。
原先易枫待在她身边还好,总能说上几句话,易枫离开之后,她就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了。除了看诊时要同病人说话,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很安静。
一个人上山采药,一个人在院子里洒扫,一个人坐在树下喝酒,一个人趴在窗外发呆,也一个人爬到屋顶上,看着没有一颗星星的漆黑夜空。就这样每天数着时间过着,日子倒是过得平淡无奇。但很奇怪,桃枝并不觉得枯燥乏味。
她想了想,或许是因为这里离司泷很近,让她觉得很是心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桃枝在人间度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
久到她已经记不清这是她待在人间的第几个年头。
或许过了千年,或许没有。
凡人的寿命有限,至多不过百年,而神仙却不同,神生漫长,他们长生不老,寿元无穷无尽。
定居在长安的日子里,街坊邻居慢慢知道她是医者,还在街上开了一间医馆,便频频向她示好,想和她打好关系。
桃枝总是委婉拒绝,与他们保持距离,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她怕百年之后,这些人又会离她而去,换成另一批人,如此循环往复。
她觉得累,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产生联系,永远保持陌生的关系,这样即便失去也不会觉得痛苦。
这些年,桃枝一直就是这么做的,且游刃有余。
后来,她经常在江湖榜上看到易枫的名字,闲来无事去大唐境外的茶馆吃茶,也会听到说书人提及他行走各处时行侠仗义的事迹。
说他虽是妖族,却有一副侠义心肠,何处有不平之事,他一把四法青云便能荡平一切。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前途可谓无可限量。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桃枝每每听到这些事,总是勾唇一笑,沉闷的心情也会一扫而光。
期间,晏霏也曾书信一封,邀她来女儿村叙旧。
桃枝没去,回信时委婉拒绝了女人的好意。
直到有一日,晏霏亲自登门拜访。
彼时,桃枝正埋头整理药材,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唤她的名字,总觉得这道声音很熟悉,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随即缓缓抬起头。
医馆门口,中年女子冲着桃枝盈盈一笑,桃枝手中动作一顿,愣了半晌。
凡人同神仙不一样,即便晏霏已抵达化境,却还是会随着时间慢慢衰老,但寿命却比普通凡人长很多。
“真好,你还是一点没变,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模一样。”
“哎,没办法,神仙不老不死嘛。”桃枝难得心情愉悦,快步走至门口,将女人迎了进来:“你我百年未见,快进来坐坐。”
晏霏摘下兜帽,徐徐接过桃枝递来的一杯热茶,低头浅浅呷了一口。
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好茶。”晏霏笑道。
桃枝在她身旁落座:“这是今年刚到的君山银针,你若喜欢,晚点我整理好让长安的伙计给你送过去。”
晏霏倒也没拒绝:“好啊,神君请我吃茶,我岂能拒绝,那我就不客气了。”
桃枝娇嗔道:“好哇,又打趣我,我岂能饶你。”语毕,故意将桌上的茶盏推得远远的:“不请你吃茶了。”
蓦地,两人相视而笑,一如初见。
同晏霏告别之后,桃枝去街上逛了逛。
转眼夏日已过,马上步入深秋,天气也有些转凉了。
无意间经过一个小摊时,桃枝的余光注意到了货架上的小玩意儿,忽然停下脚步,缓缓看向货架。
小摊距离桃枝不过几步之遥,可她却并未向前。
货架上陈列着各种新鲜的编织品,散发着花草的清新香气,且种类繁多,有小动物,昆虫,家具,甚至还有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做成的花草戒和手环。
“姑娘,有喜欢的吗?来挑挑看吧,挑几个回去戴着玩儿,我算你便宜点。”摊主是个中年大婶,看着十分亲切,说话温温柔柔的,宛若江南的细雨拂面。
桃枝回过神,笑着摇头:“不用了,谢谢。”
漫无目的转了一圈,桃枝回了医馆。
推门时,桃枝瞳孔骤缩,死死盯着右手手腕,那里空无一物。
原本,右手的手腕上应该戴着几百年前,司泷以谢自渊的身份给她编制的花手环,当时她还嘴硬,故意嫌弃男人的手艺一般,可这百年来她却视若珍宝。
其实,在普通人看来,那不过就是用普通花草编织的手环,看上去过不了几天就会枯萎,但桃枝却一直用灵力滋养着,且一直戴在手腕间,从未离身。
好端端的怎么会掉了?
桃枝几百年如一日的平静面孔终于出现一丝慌乱。
回来的途中,她经过一条格外吵闹的街,一群孩童在街上嬉笑玩闹,不小心撞上了桃枝。
“难道是在那时候掉的?”
桃枝喃喃自语,有些魂不守舍,明知这个答案不太可能,但还是不死心,毫不犹豫的转身返回刚才经过的那条街。
原本嬉闹的那群孩童早已不在此处,地上也空无一物。
桃枝眼底浮现出不安,迫切的环顾四周一圈,连角落都没有放过,可仍是没看到花环的影子。
大抵是猜到花环是真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女人眼底的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周身泛起一层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心情瞬间跌落到谷底,再无转圜的余地。
此时,天色渐暗,街上的行人一一散去,凡尘的喧嚣也跟着消散,重新归于宁静。
桃枝蹲在不起眼的角落待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起身往回走。
待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战神山的传送口。
但这一次,她却穿过战神山踏入神木林。
神木林静谧无声,似乎被凡尘的喧嚣隔绝到世界的另一边。
这儿的花草一年四季都不会枯萎,还有漫天的萤火,也璀璨的不像话。
这里就像是一片可以触摸得到的星空。
桃枝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托腮看着漫天的璀璨萤火。
后来,桃枝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待她醒来时却发现手腕间的花环又回来了。
桃枝不敢置信抬起手腕仔细确认了好几遍,害怕这是自己的幻觉。
花环缠绕在手腕间,还散发出淡淡清香,萦绕着她的鼻息。
但这个花环似乎比原来的更为精致好看。
桃枝终于确信这是真的,不是幻觉。
似是想到什么,她连忙起身朝战神山的方向去。一路上,她踉跄跑着,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好不容易抵达祭坛中央,却发现屹立在中央的石像消失了。
祭台上还隐约残留着熟悉的气息。
那是,司泷的灵力。
百年前,司泷化身谢自渊为桃枝带上亲手编织的花环时,曾对她说过花环里封着他的骨血,倘若遇上危及性命的时刻,只需解开花环的封印,便可以护她一次,但桃枝却舍不得用掉,从未解开过封印。
若不是她的师傅杨戬亲口告诉她,此物颇有灵性,骨血里还附着司泷的一缕元神,务必让她好生滋养着,其余的就交给天命安排。若非如此,她根本就撑不到现在。
而桃枝也深信天命自有安排,才悉心滋养花环到至今。
女人愣了片刻,原本黯淡无光的双眸渐渐有了光,她立即原路折返回了医馆。而这一次,她的步伐格外坚定,似是确认了什么。
远远地,她看到医馆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个青年,男人身形挺拔清瘦,着靛青色的长袍,身后背着一把剑。
不是四法青云,而是一把很普通的长剑。长剑上挂着的流苏剑穗尤为显眼,随风飘扬。
桃枝心跳如擂鼓,再也顾不得任何,小心翼翼的,迅速往前走了几步。
直到她与那人的距离不过几步之遥,她才猛然顿住脚步,害怕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醒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这条剑穗,桃枝认得,是五百年前她亲手制作,送给司泷做的那条。那时候,他还是易非台。
对面的男人好似并未察觉到她的到来,仰头看着上方的牌匾,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印着桃枝二字。
这是一道很熟悉的背影,桃枝几乎可以确定这道背影主人的身份。
这般想着,她垂下眼眸,眼睫轻颤,用力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
“不是说要开一间桃枝酒馆吗?”
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熟悉的温和声音萦绕在桃枝耳边。
桃枝猛地抬眸,却见男人早已立于身前,目光灼灼,笑意清浅。
“是我,我回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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