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是叛徒!”
不,不是的,我没有!
“有苏一族是有罪的一族。”
是……吗?我们,真的有罪吗?
“这怨不得别人,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宝妹的鲜血和性命,只能换来这一句冰冷的斥责?
“啧啧,你看这狐狸精!”“这该死的狐狸!”“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邪当诛!”
聒噪!
当有苏鸩降临在燃烧的长安灯会上时,过往一切如走马灯闪过。
是孩童稚嫩的反驳:“不,不是的,我没有!”
是少女柔弱的质疑:“是……吗?我们,真的有罪吗?
是雨夜里混着眼泪和鲜血的痛苦与不甘:“咎、由、自、取?宝妹的鲜血和性命,只能换来这一句冰冷的斥责?“
更是如今,这战火中斜睨苍生的肆意与骄狂,如一道惊雷,划破宁静夜空,打碎万家灯火:“聒噪!”
三界众生中,狐是极为特殊的一族,他们不但拥有非凡出众的美貌,更有着得天独厚的妖力。
相传狐族源远流长,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
因其祖训,狐族大多不问世事,聚居在一个名为青丘的隐世国度里。
青丘草木葱郁、灵气充沛;与世隔绝、远离烦扰。
数千年来,关于青丘的传说虽然很多,但最广为人知的,恐怕还是九尾狐祖以一己之力构建结界、护佑整个狐族的故事。
哪怕是刚出生的小狐,也都知道:九尾狐祖是整个狐族里修为最强大最精深的先祖。
为了护佑大家不受外界烦扰、一心修行,她将毕生功力化为三颗灵玉,构筑起了笼罩青丘的结界, 而这三颗灵玉更是分别有着看穿一切、蛊惑人心和青春永驻的力量,一直由涂山、有苏和纯狐三个氏族的长老保管着。
而说到氏族,又必定绕不开涂山先灵——涂山女娇的故事,绥绥白狐,九尾庞庞。
涂山女娇在人族心里,也许只沦为她夫君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背景,但在狐族心中,她却是可以和九尾狐祖相媲美的英雄。是她摸索总结出适合狐族的修行功法,传授给小狐狸们,狐族才得以在青丘一地默默修行、繁衍壮大。
我也想成为像狐祖和女娇那样了不起的狐啊。
在青丘出生和长大的小狐阿鸩这样想着,却从来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
只因,她姓有苏,妲己的那个有苏。
鸩,剧毒。
阿鸩不喜欢这个名字,但和名字相比,她更不喜欢自己的姓,所以她一向以阿鸩自称。
如果没有姓氏该多好,就像那个来自青丘之外,和涂山雪公主交好的名为狐不归的少年,他是那样优秀而强大,不也未曾冠以有苏姓氏吗?
是的,这个姓氏让她背负了太多屈辱与责难。
有苏,三界中鼎鼎有名的、妲己的那个有苏。
一千六百年前,有苏一族的圣女妲己爱上了人族之王帝辛,为讨帝辛欢心,她盗走拥有青春永驻力量的那块狐灵玉,由此引发人间动荡、三界混战。
事后,青丘国主涂山虞亲自发布手谕驱逐有苏一族。
而那颗酿成大祸的狐灵玉,也碎裂成三块并遗失在三界中,哪怕青丘千百年来一直努力搜寻,也仅仅只收回两块,还有一块不知去向。
从阿鸩记事起,所有看到她的狐族,无论是涂山氏还是纯狐,甚至是野狐,都会啐上一句:“叛徒!”
就连有苏氏内部,也总有这样的声音:“有苏一族,是有罪的一族。”
这让阿鸩在羞惭中也带着自卑。
她不敢抬头挺胸,不敢高声说话,就连矢口否认罪责和内心的那一丁点怀疑,都只敢在梦中悄悄倾泻。
“不,不是的,我没有!”
我不是叛徒,我没有背叛青丘。
“是……吗?我们,真的有罪吗?”
哪怕才华横溢、哪怕充满热诚,只要是有苏族人,都会被打上有罪的烙印。
可是我们真的有罪吗?这样的罪过,到底要怎样才能赎清?
夜风轻拂,阿鸩抱紧了不知是被泪水还是寒露浸湿的枕头。
和其他承欢膝下、成群结队的小狐妖不同,阿鸩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在青丘也没有朋友。她的时间都用在了修行上,最大的消遣也不过是偶尔去青丘角落的问竹居借阅一下孤本,在竹简书卷中畅想另一个世界。
说到问竹居,它的现任主人是一个名为瞳的涂山少女。
涂山瞳认为获取知识和真相比性命更重要,在青丘捅了不少篓子,最终被暴怒的长老们发配到偏远的问竹居,不过,对涂山瞳而言,只要有书,去哪里都一样,所以她对此倒是安之若素、甘之如饴。
夏日蝉鸣中,阿鸩捧着书卷坐在问竹居外的大树下翻阅,读到高山流水的故事时,心中有一颗名为向往的种子在悄悄萌芽。
如果,我也有伯牙子期这样的朋友……想到此处,她轻轻抬起眼角看了一眼坐在附近石桌旁咬着笔杆埋头苦思的涂山瞳。
少女似乎对书本中的某个知识产生了质疑,忽而皱眉咬牙,忽而涂涂画画,忽而一脸严肃的往上推了推从鼻梁上滑落的眼镜,对,涂山瞳管那两块奇怪的琉璃叫眼镜,说可以帮她解决看不清文字的大麻烦。
如果自己真的能交到朋友……
虽然她总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是在青丘之中,只有她从来不会对自己恶语相向了啊……
不自觉中,阿鸩合上书卷,准备起身。
就在这时,只听得“嗷嗷”惊叫,树上竟然掉下了一个红红圆圆的毛球。
阿鸩来不及反应,将书卷一扔,闪电般伸手接住了跌落的对方。
是一个闭着眼睛仍然在嗷嗷大叫的小狐狸啊,红色的皮毛,圆圆的小脸……还有身材。
“是你救了我呀,姐姐!”小圆球睁开眼睛,将脑袋瓜靠到阿鸩胸前,嘟嘟囔囔道:“我昨天晚上想爬到树上抓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刚才一翻身……还好姐姐你接住了我!”
“谢谢姐姐!姐姐你真好看,你的尾巴也好漂亮啊!”小圆球伸出小短手往阿鸩身后摸,阿鸩惊得一抖,差点把对方丢在地上。
“爹爹娘亲都叫我宝妹,姐姐你也叫我宝妹吧,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姐姐,你吃糖吗?我请你吃糖呀!好甜好甜哒!可是爹娘不让我多吃,嘻嘻,偷偷告诉你,我藏了好几颗糖在兜里,我们一起吃吧!”
……
“你怎么能把书扔地上呢!”叽叽喳喳的宝妹终于吸引了涂山瞳的注意力,只是她注意的地方有点与众不同。
涂山瞳快步捡起被阿鸩扔在地上的书卷,将其轻轻擦拭干净,瞪了后者一眼,气鼓鼓回了屋。
呃……阿鸩看了眼怀里缩着脑袋害怕被骂的圆滚滚,又望了下被涂山瞳用力关紧的问竹居房门。
看来,交朋友的计划落空了呢。
全青丘都知道,有苏家那个孤僻古怪的阿鸩,多了条黏人的小尾巴。
“姐姐,你看天上的月亮好大好圆呐!像不像我们昨天吃的饼呀?”
“姐姐,我跑得快吧?嘿嘿,我可是全青丘跑得最快的小狐狸呐!”
“姐姐!我今天又学到了新本领,刚才一连打败了好几个月魅呢!”
“姐姐……姐姐……”
阿鸩很庆幸自己有这么个小尾巴,但有时也会忍不住苦恼,比如睡到半夜突然发现被窝里多出一个抱着自己手臂吧唧嘴流口水的小圆球的时候。
和宝妹在一起的时间过得很快,阿鸩都忘记自己是多久没去问竹居借书了。
是以这天她终于得闲走到问竹居门口时,这才发现问竹居竟然已经换了主人。
原来涂山瞳为了去搜寻青丘里找不到的珍奇书目,把问竹居转手送给了刚刚回到青丘的狐不归,自己则偷偷离开青丘去三界中游历了。
真是……一如既往的坚决和勇敢啊。
说不清是不是涂山瞳的出走影响了或者说鼓励了阿鸩。
某个白雪皑皑月光皎洁的夜,阿鸩在住处留下一封给宝妹的书信,也试探性走出青丘,探出了改变她狐生的第一步。
青丘外的夜色挂着跳跃的光,是点缀在屋檐下的万家灯火;
青丘外的空气裹着甜蜜的香,是叫卖在街市上的冰糖葫芦;
青丘外的声音含着融融的暖,是路边大娘端开蒸笼时肉馅大包的热气腾腾,是熙熙攘攘欢歌笑语的人间烟火啊。
阿鸩看迷了眼。
“啧啧,你看这狐狸精!”茶楼里坐着一群年轻人,其中一个指着阿鸩对朋友戏谑笑道。
少女阿鸩,其实未必就不懂这“狐狸精”里的轻蔑,但她仍然停住了脚步。
对方,在笑啊,在望着有苏的罪人笑啊。
于是,她也回了一个怯生生的笑,如雪山之巅,花蕾初绽。
对面那群人显然都愣了一下,接着是爆发出来的哄笑声,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阿鸩,认识了宝妹之外的新朋友,来自人族的……朋友。
此时,人间还没有对她露出狰狞的爪牙,清茶尚温、笑语盈盈。
如果,时间能停在此刻,那该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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