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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俱芦洲。
一个人影背着一大捆柴枝,手里拎着一只死去不多时的雪兔,以极快的速度在雪上飞掠。柔软厚实的白熊皮被细细地染成亮黑裹在他略显瘦削的身躯上,宽大的斗笠上垂下的黑纱遮住他的表情,连脚下的雪狼靴也是一体的纯黑。
掠过厚厚的河面冰层,黑色的身影闪进一间小屋。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房子,除了一张用石头和木版堆叠而成的桌子,一个巨大的木桶和一张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床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家具。虽然简陋,但是却出奇的整洁。屋子中央放置了一个巨大的火盆,木制的墙壁上挂着剥好晾干的皮毛,雪白的,灰黑的林林总总挂满了一面墙。在距离门口最远的角落里放着一小堆的土豆和各种奇怪的干果。将手里的兔子扔在火堆旁,把柴枝放置在墙角,小屋的主人终于伸手把斗笠摘下来挂在墙上。那是一张清秀白净的脸,飞扬入鬓的眉,几乎和剑眉同样修长的黑眸和紧抿的薄唇组合在一起并没有造就他粗旷的五官,相反的,在略显白皙的皮肤的映衬下,让他看起来像十五六岁未经世事的少年。
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些许木柴在确认火苗再次壮大起来之后,他终于在屋里唯一的一张看起来像凳子的木头桩上坐下,从腰间用鹿皮细心包裹的到鞘里掏出匕首开始飞快地剥着那只雪兔。短小的匕首在他修长的指间快速跳跃着,精确又迅速地割裂着皮毛与兔肉的连接处,雪亮的刀身反射着火红的火光,映照着少年专注的神情。
厚重的门突然被推开,凛冽的风卷着细琐的雪花猛地窜入本就不是很温暖的小屋里,连带着火盆里的火苗也矮了几分。手上的动作未停,连眼睛都没费力抬起,少年继续处理着那只被剥得光溜溜的兔子。一秒,两秒,三秒……直到来人冻得不行认命地自己关门进屋的时候少年都没有改变动作。又是一阵沉默,少年起身从巨大的木桶旁边拿起一个小木勺往桶里取了些化好的雪水将处理好的兔子仔细地清洗干净,然后拿起身边的黑色铁条将剥好的兔子串起来架在火上,最后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开始用用匕首把里面的粉末小心的抹在兔子肉上。
一根细长的木棍悄悄地向少年的背后戳了过去,不若杀人夺命般的快速而是已极慢的速度缓缓地靠近少年,而少年恍若未觉地继续慢斯条理地往兔子身上抹着粉末,浓浓的香味开始随着兔肉上滋滋滴落的油在狭窄的小屋里弥漫开来。眼看就要戳到少年背上的时候,木棍突然加速向前戳去。就在这一刹那,本在悠闲抹着兔子的少年突然右手反手向后,手中的匕首侧向射出。
啪!木棍断了。而匕首却似乎并未离开过少年手心似的,继续跟随主人的意志料理着火上的兔子。少年身后的人看着手里被整整削掉三分之二的木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着不甘心:“我说小七,你不能手下留情点么?怎么削得这么狠?被我戳一下也不会怎么样。”少年收起香料包,探身取了块木柴加进火堆,然后转了转火上的兔子,这才转过身看着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客人,勾起嘴唇:“下次你用你的手指代替木棍的话,我会考虑削得短一点。”被盯得一身发毛的风扬尘干笑了两声,叉开这个恐怖的话题,“小七,真的不打算回去么?”
如果不是认识他已数年,连风扬尘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清秀瘦弱的少年就是几年前三界拭剑大会的探花影小七。
影小七不姓影,也不叫小七。只因为从十岁便以杀手身份在三界中出道的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因为他拥有三界中无人能及的轻功,只因为他曾在方寸山菩提祖师门下最杰出的七弟子中排行老七,所以影小七的名号在不知不觉中响了起来。但是三年前这个曾被称为三界中最致命的杀手“影子”的男人,这个仅凭着一柄铁剑就轻松拿到武探花的男人,这个曾为了救人凭一人之力一夜之间连闯三大帮派的男人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但那些寻仇的人再也寻不着任何关于他的线索,就连曾经被他帮助过想要感谢他的人也同样找不到他。当然除了风扬尘。
风扬尘拣了个相对暖和的位置盘腿坐了下来,百无聊赖地用手里剩下的一小截木棍拨弄着火盆里的炭火。看着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翻动着兔子肉的男人,风扬尘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小七,这么久了,你也该原谅自己了。”握着铁条柄的手猛地一僵,原本就白皙的俊脸瞬间变得更加苍白,铁条上的兔子也跟着微微地抖了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影小七僵硬地瞥过头,将目光继续盯着那只看起来很已经美味的兔子身上。
唉~!风扬尘忍不住又在心里叹气,这个男人为什么就这么倔呢?3年了,他以为所有人都没看出来么?如果他真的原谅了自己,就不会一直守在这不毛之地,只因为这里离着那个人所住的地方最近;如果他真的原谅了自己,就不会对那个人的所有要求都照单接受,包括当个娃娃的保姆兼师傅。风扬尘刚想再开口说点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略显稚嫩的童音带着极大的恐惧:“啊~~~七叔,救我~~~”风扬尘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那只肥美的兔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自己手里,而那个黑色的人影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半开的屋门“吱呀吱呀”地与他相对。伸手撕下一块烤得金黄的肉,也顾不得烫不烫就往嘴里塞,恩恩,烤得刚刚好,味道也绝佳,不枉费自己没吃午饭就来探望。于是,风扬尘也不客气地甩开膀子东一块西一块吃得不亦乐乎,完全把自己与莫沧海打赌而把午饭输掉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了。
影小七此时正站在距离小屋门口三丈之外的冰面边,眯着眼睛瞅着身前一步之外的冰窟窿,黑眸中涌动着浓浓的怒气。一个娇小的身子挂在他的右手上,晃啊晃,大大的眼儿偷瞄着抓着自己的男人,小巧的嘴角有一丝掩不住的笑意。
“我不是说过不让你走这里么?!”影小七额上的青筋剧烈地抽动,右手一拎把手里的小人提到眼前,怒不可遏地吼道。
“人……人家只是想送新鲜水果来,……”红润的小嘴嘟起,清澈的眼底也蒙上一层雾气。
“……”看到她的眼泪,影小七的吼声不由得顿住,反复平息了自己的气息,他抬起另一只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珠,声音也低了下来:“那边不是有桥么?”
“可是走这边快嘛,还可以顺便练练七叔教我的轻功。而且我知道七叔不会让我有事的,对不对?”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还挂着泪珠的粉脸上再次绽开甜甜的笑。
她的笑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似乎又看见了那年死在他剑下的那个女子。那么相似的容颜,那么相似的笑,她也这么笑着跟他说:“多亏了你才会没事。”抓着衣襟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多亏了他才没事么?他心里狠狠地疼了起来,就像被人抽了一个巴掌,火辣辣的疼。
如果不是因为他,那个温柔得连恨也不会的女子怎么会死?如果不是因为他,那个一向乐天的男子怎么会一夜白头?如果不是因为他,眼前笑起来如此灿烂的花翎怎么会没有机会喊一声娘?
“很疼啦,勒疼我了。”被抓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花翎终于逮着机会喘了口气,赶紧出声抗议。影小七赶紧放开了手,让花翎双脚着地。花翎仰起小脸,粉嫩的小手将手里的篮子像献宝似的举到他面前:“七叔,你看,水晶葡萄耶。我爹刚从院里收的。”那影小七再次伸手连篮子带人一起拎起走向小屋,脸上的表情僵硬得跟木雕一般,“我说过,不要叫我七叔。”
他不爱听,也不配。
“那我应该怎么叫呢?”被拎起的花翎像只小猫一样随着影小七的动作来回悠荡。
“师傅,或者直接叫我小七。”也只有这样的称呼他才能坦然的接受。
“哦~~~~~~~~~~~~~~~~~~~~~”搓了搓冻得有点发疼的小手,花翎把尾音拉得老长,圆圆的眼珠转啊转啊,半晌之后才接了句:“那就叫你小七叔好了。”话音未落,她就觉得自己身子一轻,转眼间便结实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抬起头就看见风扬尘正忙着大快朵颐的脸。耳边传来影小七冷冷的声音:“麻烦你出去的时候顺便送她回去。”唉!她是不是不应该这么爱闹,早知道一触到这个问题七叔就会翻脸的,虽然原因她一直想不明白。
六个月后,长寿村某间宅子里。
一只杯子从东南面的房门飞出,门口的本来恭恭敬敬地站着的身型富态的管家微微偏了偏身子,横向直飞的杯子呼啸着从他耳边擦过,啪~!摔到门口的立柱上立刻粉身碎骨,发出尖锐地哀号。
“我说了我不要!!!别拿这些破玩意进来烦我!!!听不懂吗?”房内的女子余怒未消地抄起桌上刚刚被送进来的花瓶扔出门外。哗啦~~!大片的青瓷碎片覆盖了杯子的尸体,门口的男人脸上的肥肉开始抽搐。看着满地的碎片,他觉得他的心脏都在滴血,:造孽啊,这可是上好的九纹龙玉杯和青花瓷花瓶啊。
他是花家的管家,自从老爷带着小姐在长寿村落户那天起他便负责打理家里的一切琐事。其实小姐多数的时候都是很温柔的,虽然老爷常年闭关养伤没有时间照顾小姐,但是小姐却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一句,有时兴致一来还会缠着带着他们一帮下人玩得脱了形。全府上上下下都很喜欢这个美得玲珑剔透的小姐。但就只有今天除外,因为今天是小姐的生日。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每年的生日这天的小姐脾气会变得特别暴躁,会不由分说地把所有人送的生日礼物一股脑儿地扔出门外,要是有人想上去阻拦,无一例外地被骂得狗血淋头。唉~!用眼角瞟着满地的碎片,他禁不住在心里埋怨:既然知道每年都会这样,为什么七爷还每年送这些名贵而易碎的礼物呢?老爷闭关这么多年,府里的事情都是七爷在帮忙处理,这好多年了,对小姐的反常七爷应该最清楚啊。就算七爷财大气粗地不在乎,可他这做下人的看着着实地会心疼啊。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在他身后站定。微胖的身体微微行礼之后,按照惯例退了到来人身后。呜呜~~~还是七爷体贴人,再在这里看下去,他怕自己真的会当场崩溃了。
房内的女子依旧处于暴怒中,怒火并没有因为发现了门口的来人而稍有收敛,反而更加强烈了。
“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抄起桌子上仅剩的茶壶狠狠地向着门口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影小七。
“……”依旧沉默,只是在茶壶接近俊脸的瞬间伸手接住,然后反手交给身后的管家。
看到他接住了自己扔过去的东西,女子的怒气更大了:“接!接!我让你接!”不断抄起手边的东西,烛台、香炉、红木矮脚凳、枕头,梳妆镜……只要是能拿得动的东西都一股脑地扔过去。
伸左手,后递;伸右手,后递;所有的物品在空中画出完美的弧线之后无一例外地落到影小七手里,不多会他身后的地上已林林总总摆满了各种物品。直到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那些她无法移动的大型家具的时候,原本怒气冲冲地女子突然双手环抱住自己,缓缓地蹲了下去,美丽的眼儿中溢出两行晶莹的泪,“我恨你!为什么救她不救我?”门口一直沉默不语任由她发泄的影小七眼中的神情一暗,转身离开。房内的女子恍若未觉地依旧啜泣着,嘴里重复着那句话:“为什么救她不救我?……”心疼到极致的管家小心翼翼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进房间将几乎蜷缩成团的女子抱在怀里,轻声安慰着:“没事了,小姐不怕。”
离开花府的影小七并没有走很远,此时的他正站在方寸山下最偏僻的一处草地上,看着眼前的一座坟头发呆。那是座看起来很旧的坟,小小的坟头上已被青草覆盖,掩盖了原本土壤的颜色,坟前只写着爱女之墓四个大字的墓碑已被雨水冲刷得隐隐得发白。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盯着碑上的字良久都没有移动一下。直到一股风卷起他额间的刘海抚弄着他刚毅的额角时,他才敛下黑眸,薄唇微微动了一下,“对不起。”
[ 本帖最后由 尘若沧海 于 2009-11-20 18:23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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