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桃枝翻遍了整个银华境都没看到司泷的身影。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想问问三百年前的易非台,也想问问失踪半年的谢自渊。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想听司泷亲口回答她。
银华境除了安静的水流声,再无其他动静。她不确定司泷究竟是故意躲着不现身,还是并不在此处。如果司泷刻意隐藏了气息,她是感应不到的。
眼下,只要将本源全部吸收,她的修为就能全部回来了。
可是桃枝却犹豫了,拿回本源后,她还要成为灼华神君吗?今后,她又该何去何从?
回天宫?
一个死了三百年的人忽然出现,多多少少会受天庭排斥吧?
王母娘娘还有师傅还会像从前那样待她么?
天宫还会有她的容身之地吗?
桃枝很迷茫,收回本源的动作略显迟缓,表情迟疑不决。明明伸出了手,却僵在半空中,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心底有两个声音在打架。
“那是你的本源,为何不收回,只要收回来,你就能回到和从前一样了,受万人敬仰膜拜,还能享受神君的尊荣。”
“当真如此吗?你再好好想一想,本源若是收回,你是不是就不能再继续做桃枝了?可你明明舍不得凡间闲云野鹤,无拘无束的生活,你还想继续这样生活下去。”
仙人最忌道心紊乱 ,不仅影响修行,还会停滞不前。
她这是道心乱了?
意识到这一点,桃枝神情开始慌乱,下意识收回手,连连往后倒退几步,欲要转身离开。
身后却忽然响起一阵若有似无的叹息,似是察觉到她要落荒而逃。
“为何不收回本源?”
司泷?
听到熟悉的声音,桃枝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
她已经有三百年没听过这个声音了。
虽然知道司泷一直都待在她身边,但却化成了其他模样,自然连声音也变了。
桃枝缓过神,平静自若的对上男人清冽的眼眸。
男人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玄衣墨发,面容清隽,眼底透着几分淡漠,浑身上下皆是冷意,看起来一点也不好亲近。
可零碎的记忆中,司泷会在她头痛欲裂时用力抱着她,用灵力缓解她的疼痛,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入睡,并且温柔的告诉她,一切都有他在,让她不要怕。
她本来有很多问题,可是看见司泷之后,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问什么呢?问他为何如此吗?
可明明是他救了自己,她又有什么理由质问和责怪呢。
既然都是误会,不如趁着眼下这个好机会,同他冰释前嫌。这么想着,桃枝弯了弯眉眼,故作轻松的深吸一口气,大大方方的走到司泷面前。
困扰了百年的心事忽然放下,桃枝觉得浑身都轻松许多,她还像从前同司泷相处那样,冲他笑笑,用着半开玩笑的语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从前那样自然。
“好你个司泷,瞒着我偷偷做了那么多事情,还不打算让我知道,要不是本姑娘冰雪聪明及时发现,谁知道你还要瞒我多久呢。现在我全都知道了,说吧,是不是想让我对你心生愧疚,好以此拿捏我啊?”
虽然语气轻松,满含笑意,但桃枝的心境到底不似从前了。她真正面对司泷的那一刻,其实更多的是紧张和忐忑。
尤其是,当她知道易非台和谢自渊都是司泷以后,她就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
司泷长睫敛着,仍是从前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语气淡漠:“易非台是我为渡劫下凡的转世人,谢自渊是我历劫归来,用元神所化的分身,你还想知道什么,一并问了吧。”
桃枝面色一怔,似乎没料到司泷会如此坦白,装作没听出男人语气里的冷淡疏离,浑不在意的笑了笑:“呃……没有了啊。“
“那……”她顿了顿,仍有些不甘心,继续问道:“我就是想问问你,还有在凡间的记忆吗?“
“记不记得我在人间的名字叫桃枝?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呢,然后就看到你受了伤摔进我的院子,结果伤好之后你还赖着不走。”
“对了,还有阿枫,你还记得吗?他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小树妖,我们在江南野外一起救下的他。”
“那个臭小鬼,当时他还嫌我给他取的名字难听来着。”
“还有,我说以后要在建邺开一间酒肆,你当时给酒肆取了一个名字,就叫桃枝,你记得吗?”
桃枝不管不顾的,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喋喋不休的说了一堆话,根本没在意眼前的人是否回应。
大抵是和易非台的记忆过于美好了,话语间,她满眼都是希冀和温柔,眼底熠熠生辉,仿佛倒映着一片璀璨星河。
司泷只是神色平静的听她说着,仿佛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
从前在天宫的时候,她就很吵,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似的,为他枯燥冷清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渐渐地,向来沉稳,循规蹈矩,克己复礼的他都受她影响,没事总喜欢逗她,有时候一句话都能将她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好几天不搭理他。
他从来没嫌她聒噪,反而很喜欢看她气呼呼的模样,像只炸了毛的小松鼠,着实可爱。
在人间,换了新的身份,与她共度的时光,虽只有短短百年,但每一天都很美好,无忧无虑。比起巍峨庄严的天宫,他似乎更喜欢人间的生活,也习惯了她在一旁吵吵闹闹。至少,他随时都可以看见她灿烂的笑靥。
为了彻底消除她身上的祟气,唯有伤及根本才有一线生机。上古神器刑天之逆斩妖魔除邪祟,用它打伤元神和灵脉将祟气分离出来,这是当时司泷能想到且能做到的做好的法子。虽然修补本源并非易事,但百年的时间也并不算久。而且当时他也避开了要害,只是为了让所有人看起来她伤的很严重,呈现出油尽灯枯,已然无力回天的假象。
他想,或许可以借这个事情,让她同天宫切断联系,在人间做个籍籍无名,自由自在的小桃花仙,这样也很好。
天宫向来律法森严,约束繁多,众仙还要时刻扛起捍卫三界,守护黎明苍生的职责。
她为了天宫,乃至三界,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如趁此机会彻底还她自由。
是以,他狠心的封住了她的记忆。
银华境的记忆就是被他最先抹去的,就在她化形那天。
他本来已经封住了她所有的记忆,可为她修补元神,自然耗损不少灵力,导致自身修为跌落,再加上桃枝的本源灵气越来越充沛,这才让她断断续续的恢复了部分记忆。
比如,他用刑天之逆将她捅了个对穿。
想到这里,司泷隐忍着自嘲的勾唇,陌生冰冷的语气仿佛不近一点人情。
“人间历经的种种,我全都不记得了。”
“本就是历劫,灼华神君莫要觉得亏欠于我,权当我还了当年给你的那一枪。夺命之仇,是该记一辈子的。这般好了伤疤忘了疼,可不像是神君的作风。”
“有了本源,修为才会稳固,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踏入银华境一步。是以,再无人帮神君守着本源了。”
“望神君……好自为之。”
语毕,司泷同她擦肩而过,桃枝眼皮快速眨了眨,脸上满是错愕,她连忙伸手想抓住男人的手,却只堪堪擦过他的衣袖。
待男人稍稍走远,她猛地转过身,却只是看着他渐渐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这般冷漠无情的话,怕是只有司泷能说得出口了。
是她太天真了,以为司泷还有易非台的记忆。她竟然忘了所有仙人下凡都会被削除记忆,最终历劫归来,也不会有任何关于凡间的记忆。
司泷这个人啊,他总是能将决绝做的游刃有余,也很擅长,在别人的心口戳刀子。
到底是她高估了自己在司泷心中的分量,最后自取其辱,给自己徒增难堪。
可那些像回忆又不像回忆的梦境究竟又算怎么回事?
趁着司泷还未离开须弥山,桃枝心有不甘,到底还是追了上来。
“司泷,你站住。”
听到女人的声音,司泷黑眸倏然一滞,随即停住脚步,但却不愿转身看她。
桃枝立在台阶上,望着下方修长而笔直的孤寂身影。
须弥东界的山风有些冷,吹起女人淡绯色的长发,她的眼底透着某种坚定,固执又认真,冷静的可怕。
“既如此,那就把我的记忆全部还给我。”
闻言,司泷面色一怔,眼底迅速闪过一抹痛色,终是不忍心,语气也缓和下来:“劳烦神君再耐心等等,时间到了,封印自会解除,届时,你的记忆也会全部回来。”
“到时……”司泷顿了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叹息声若有似无:“罢了。”
桃枝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此话何意?究竟何时封印才会解除?”
司泷不再回应,施法消失在白色的氤氲中。
但这一次,桃枝终于确信,他是真的离开了。
|